中欧大学法学院教授托马索·索阿维：中方在世贸组织起诉欧盟电动汽车加税“非常正确”

欧盟委员会对中国电动车反补贴调查与反补贴关税引起各方关注。近日，第一财经记者与中欧大学法学院教授托马索·索阿维（Tommaso Soave）进行了对话，他曾在WTO担任争端解决机构(DSB)专家组和上诉机构的法律顾问，接触了大量有关于补贴和反补贴的案例。

托马索·索阿维表示，中国就欧盟电动汽车反补贴终裁措施，在世贸组织追加提起诉讼是非常正确的。中国电动车是否因为补贴获得了产品竞争力，是否因此对欧洲电动车产业造成了伤害，应该按照WTO《补贴与反补贴措施协定》，由世贸组织专家组和上诉机构来判定。

他同时指出，几乎所有有能力的政府都在给某些产业提供公共援助。比如，美国和欧盟互相指责对方补贴飞机制造业。世贸组织已经裁定，美国和欧盟都以不同的方式补贴飞机行业。国际贸易制裁是在现有制度下可用的极端补救措施，鼓励争端各方进行协商，并努力找到双方都同意的解决方案。在国际贸易体系的精神下，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远比经历争议、违法和报复更有利。

以下为对话实录。

记者：有观点认为，欧盟对中国电动车加征关税的保护主义做法是否是对公平竞争原则的严重背离，既违反了世贸组织规则，又干扰了正常的国际贸易秩序。对此你怎么看？

托马索·索阿维：中国就欧盟电动汽车反补贴终裁措施，在世贸组织追加提起诉讼是非常正确的。问题的关键是中国电动车是否因为补贴获得了产品竞争力，补贴的程度如何。假设存在补贴因素，是否因此对欧洲电动车产业造成了伤害，只有存在损害性补贴欧盟才可以采取反制措施。这应该按照WTO《补贴与反补贴措施协定》，由世贸组织专家组和上诉机构来判定。从制度上来说，DSU（世界贸易组织争端解决机制）第33条规定了专家组报告的通过程序，这是一个多边贸易体制的议题。但近年来，世贸组织在处理经济大国之间的争端时已经失去了核心作用，这些争端往往在双边层面进行解决，要么通过谈判达成一致，如果谈判失败，就通过“一报还一报”的措施。

记者：我们注意到欧美对电动车也有补贴政策，并且有些国家的补贴政策仍在持续。

托马索·索阿维：是的，几乎所有有能力的政府都在给某些行业提供公共援助。比如，美国和欧盟互相指责对方补贴飞机制造业。世贸组织已经裁定，美国和欧盟都以不同的方式补贴飞机行业。补贴和反补贴税的问题在当今经济中将变得越来越重要，中美之间存在对抗，但也有潜在的合作。对于世贸组织补贴相关规则的谈判，上世纪90年代西方倡导绝对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模式占主导地位，没有国家干预。但现在情况已有所不同，即便是西方，也意识到了产业政策的重要性，一些规则可能有点过时，需要更新。当前，补贴已经纳入各国的多个经济领域，比如加拿大的可再生能源行业，这将在未来国际经济监管中扮演重要角色。

记者：德国金属工业工会和主要汽车制造商企业工会等工会认为，惩罚性关税并不能真正解决全球贸易公平问题，反而是让消费者为政治买单；加征关税不会提高欧洲汽车工业竞争力，希望通过谈判创造公平竞争环境。

托马索·索阿维：德国是反对征收关税的最大欧盟成员国，德国担心中国会针对欧洲的汽车行业采取关税报复的措施，这会导致德国汽车产业蒙受损失。中国是大众汽车等品牌在全球中最大的单一市场，近几年，大众汽车的经营状况有所下降，德国不希望在这样的背景下汽车产业再受到伤害，德国反对针对中国电动车征税关税，试图寻求谈判。对欧盟消费者来说，反补贴税最终可能会导致电动汽车价格上涨，增加消费者的购车成本。

记者：欧盟委员会对中国电动车征收反补贴税终裁草案举行的投票显示：在27个成员国中，10国赞成，5国反对，12国弃权。其中，五张反对票包括德国、匈牙利、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和马耳他。德国总理朔尔茨明确表示，来自中国的电动汽车将为德国车企提供创新驱动力。此外，欧盟一些国家仍在积极地沟通谈判，希望中国车企在当地投资，你认为对加税投赞同票的欧盟国家的诉求是什么，弃权国家是如何考虑的？

托马索·索阿维：赞成对中国电动车着征收关税的国家可能担心中国电动车产品进入欧洲会损害本国的汽车行业，因为中国电动车质量高同时价格低。这些成员国认为，没有补贴，中国电动车的低价是无法实现的。法国和德国这两个最大的经济体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投票，一些成员国希望吸引中国企业到欧洲进行投资，或者已经在其领土拥有中国投资，比如匈牙利，因此匈牙利反对关税。而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强烈投票支持征收关税，这并非出于市场原因，可能是出于某些外交原因。还有许多弃权投票的国家，他们正在谨慎地权衡利弊。

这次投票非常分散，欧盟成员国在对中国电动车征收反补贴税投票上呈现了不同的态度，这不是投票的最佳结果，这种分裂对欧洲和中国都没有好处。我认为，无论最终做出何种选择，成员国都应该努力在这些问题上发出一致的声音，向贸易伙伴更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政策和立场。另一方面，要明确谈判的定位，而欧盟成员国之间更大的团结将有助于在谈判中创造出更清晰的对话。这些成员国应该更清楚地了解他们所代表的立场，以及他们认为世贸组织存在的意义。我们再次见证了国际贸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进程，中欧双方正在进行的对抗以及对不同经济模式的相互观察。

记者：您觉得中国和欧盟双方应该如何进一步协商和解决，以朝着彼此有利的方向发展？

托马索·索阿维：在国际贸易法中，解决纠纷存在两种途径，一种是通过法庭，即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这是在现有制度下可用的极端补救措施，需要的时间较长，至少要几年才会得到世贸组织专家组的报告；另一种是通过谈判来解决，比如中欧双方协商通过什么措施来降低关税，甚至取消关税。从目前情况来看，争端轨道和谈判轨道正在同时进行，希望谈判轨道能够加快步伐，并为双方带来积极效果。
谈判是前进的方向，而贸易法有利于谈判。国际贸易法是在现有制度下可用的极端补救措施，鼓励争端各方进行协商，并努力找到双方都同意的解决方案。在国际贸易体系的精神下，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远比经历争议、违法和报复更有利。应该鼓励双方就这些问题进行各种谈判，谈判也可能加强国家之间的合作和经济联系。

记者：历史上是否有相似的案例可以借鉴？

托马索·索阿维：从历史经验来看，补贴的议题有很多。比如，世贸组织关于公共机构的定义。中国、美国、欧盟对于中国国有企业是否属于公共机构及其行为是否构成补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我认为这是一场未来会重新讨论的辩论。而不同的经济结构和市场结构在适应国际贸易框架上有差异，在WTO框架下，对于“公共机构”的定义并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规定，对“公共机构”的认定和补贴的界定是一个复杂且动态的过程。
中国的经济模式中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引起了很多西方人的关注，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令很多国家感到意外，西方许多政策制定者预测中国会将转向完全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结构，类似于苏联国家的情况，但这一预测并未实现。过去几十年来，中国发展了一种独特的、非常成功的经济治理模式，这种模式正日益成为西方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对立面。

因此，当谈到补贴时，不仅是关于电动汽车的争议，而是一种经济模式的对抗。中国和西方都能从相互的观察中获益，但只有双方之间的互动以一种明确、无歧义和平静的方式进行时，双方才能真正获益。在电动汽车方面存在一些紧张的局势，但我也看到西方和中国有足够的空间相互学习，并努力找到令人满意的妥协方案。